云南建水峡谷中的燕子洞。每年七八月间随着白腰雨燕的幼鸟相继离巢被遗弃的土燕成为攀岩高手们竞相采摘的对象。五十米高的洞顶下是暗河，攀岩者腰系编织袋，在钟乳石间穿行。图自中国国家地理2004年第1期

先说结论：燕窝是一种普通食品，在安全卫生且有钱的情况下可以吃，但营养师大多不推荐人们服用燕窝，因为它性价比较低。

燕窝向来被视为中式滋补养生文化的体现，是一种奢侈食品，有学者认为其存在意义远大于营养价值，心理优越感的符号体验价值远大于实用价值。

作者徐爱之

编辑王炜

9月21日上市前，燕之屋撤回了其IPO申报材料。根据公开资料，燕之屋之所以撤回IPO申请，很有可能是由于对燕窝的功效质疑，曾被证监会要求其说明是否有虚假宣传的风险。

证监会曾在4月20日燕之屋提交招股书后，在反馈意见中提到，燕之屋先前的代言人刘嘉玲曾表示自己保养的秘诀是「吃燕窝只选燕之屋碗燕」，称自己「每天吃一碗燕之屋的碗燕」；在一些宣传燕之屋燕窝的软文广告中也曾写道，清朝的皇帝因食用燕窝而长寿，慈禧太后也靠燕窝进行滋补，使得太后年过六旬容颜依旧，这些暗示燕之屋燕窝延年益寿功效。

证监会据此要求燕之屋说明，「关于燕窝的营养价值介绍等相关材料、数据来源，是否有权威出处；相关宣传是否存在虚假宣传等合规风险，公司是否因此受到行政处罚。」但燕之屋对此并未做出解答。

1、人们有吃燕窝的自由，也有不吃燕窝的自由

10年前我第一次吃燕窝，在泰国曼谷冷气十足的7-ELEVEn便利店里。蒙着水汽的玻璃门落地冰箱里，摆着一列列白兰氏牌燕窝小瓶子。花十几二十块钱买一小玻璃瓶喝下去，跟喝力保健一样便捷而寻常。

曼谷的燕窝价格不贵、口味甘甜，不腥，冰冰凉，感觉舒畅。当时我年轻，还没把燕窝跟养生概念联系起来。

10年后的今天，燕窝已成为年轻人的养生品。在鲜炖燕窝品牌小仙炖的报告中，我看到主要的受众群是25~35岁的青年群体。

我身边一些女性朋友告诉我，长期吃燕窝皮肤会变好，感冒次数也减少了，以及「我有个朋友一直吃燕窝，生的孩子皮肤特别白」。

华人吃燕窝的传统久远又根深蒂固，许多居住在海外或东南亚国家的华人仍然固守着吃燕窝滋补身体的传统。在泰国中国城街道两边，到处张贴着燕窝广告。上图为香港燕窝庄如繁星般闪烁树立在摩肩接踵的现代大楼和商业设施之中。图/《中国国家地理》2004年第1期

作为燕子唾液腺的分泌物的燕窝，在西方人的眼中只是Edible Birdnest（可以吃的鸟巢）。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燕窝酸（唾液酸）。鸡蛋、牛奶等食物里也有，人们为什么要吃燕窝？燕窝真的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吗？我们要不要吃燕窝？

有学者认为燕窝让「有钱人花钱，没钱人赚钱的朴素经济规律发挥到了极致」。她建议我们不用为有钱人瞎操心，也不应「对有钱人吃虫草燕窝冷嘲热讽」。

当然，只要安全卫生环保，人们有吃燕窝的自由也有不吃燕窝的自由。

2、人们吃的燕窝是谁的窝？

不是所有燕子的巢穴都可以被拿来食用。能产可食用燕窝的是雨燕目雨燕科雨燕和金丝燕属中的金丝燕，它们营建的鸟巢含有鸟口内的粘液，这些是可食用的。

雨燕目雨燕科鸟类包括爪哇金丝燕、印度金丝燕、黑巢金丝燕、短嘴金丝燕、白腰雨燕、小白腰雨燕、普通楼燕、高山雨燕、棕雨燕等。它们飞行迅疾，外表极似家燕但实际与蜂鸟为近亲。雨燕几乎从不栖树，常疏结群集在空中飞翔，或以利爪攀上悬崖歇息。雨燕在飞行中进食昆虫，其巢穴通常营置于崖面上或岩穴中。

具体来说这些燕子是：爪哇金丝燕、戈氏金丝燕、印度金丝燕和黑巢金丝燕。

其中爪哇金丝燕和戈氏金丝燕所产的燕窝最为上乘，被称作「白燕窝」，它的粘液含量达到70~95%。印度金丝燕和黑巢金丝燕的窝巢一般被称为「黑燕窝」，粘液含量约为16%。

雀形目燕科鸟类巢穴则只含有极少量的粘液没有食用价值。

3、华人吃燕窝的历史与原因

华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燕窝的？

有研究观点认为早在唐朝李氏宫廷中就已经传开煨食燕窝的方法。上世纪末，东南亚考古学家在马来西亚沙捞越西贝的尼亚石涧附近发现了部分唐三彩残片，从而也部分地验证了唐代宫廷与婆罗洲存在燕窝贸易的可能。

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指挥的百艘船只相继途径中南群岛及南洋诸国，其中多有盛产燕窝之地，而他七次下西洋，奉旨中专列有「搜罗异邦土产」的皇命，尽管没有文字记载，但史学家多认为郑和当时已经将燕窝及东南亚烹食燕窝的方法带入中原。还有一个佐证是明神宗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有关燕窝税的记载：燕窝之税银，上等货一百斤税银为一两，中等货七钱，下等货二钱。由此推断，当时的燕窝贸易系统已经相当成熟。

根据宫廷档案记载，乾隆数次下江南，每日清晨用膳之前必空腹饮食一碗冰糖燕窝粥。直到光绪朝，每日御膳中都少不了以燕窝为食材的「燕菜」。以光绪十年十月初七慈禧太后早膳为例，一桌30多种菜品，其中有7碟以燕窝为料。

燕窝自古就与宫廷与养生产生自然关联。尽管现在广告法要求严格，很多燕窝品牌不能直接将养生功效出现在宣传中，但是燕窝依然具备天然的养生符号作用。

「有些滋补品只要把名称打到广告上，消费者自然就会联想到它可能有健康效应，因为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品类。比如把红枣这个东西贴到画面上，不需要你去形容描述红枣有什么样的健康价值，或者说对人有什么好处，但消费者就能马上联想到它补血养气之类的好处。这可能就是所谓传统文化的魅力，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燕窝也属于这一种商品。」国家首批注册营养师沈夏冰这样告诉我。

燕窝被视为滋补品，但直到清代，燕窝的药用价值才被写入中医药典。

清朝名医汪昂的《本草备要》、张璐的《本草逢原》、吴仪洛的《本草从新》、药物学家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以及无名者的《岭南杂记》和《本草再新》都涉及到了燕窝的食用功效。概为「燕窝大补元气，润肺滋阴，化痰止咳，补而能清，滑肠开胃，调理虚劳之圣药。」药典之外的其它古籍文献诸如养生随笔中记载燕窝的更是比比皆是。总结古人对燕窝的记述，清代之后的中医基本上确立了燕窝的药用价值定位：养阴润燥，益气补中，治虚损劳瘵，咳嗽痰喘，咯血吐血，久疟久痢，噎膈反胃。调理、治病皆宜。

现代医学发现燕窝中的有效成分是「燕窝酸」，又叫唾液酸，它是含有9个碳原子的糖的衍生物。唾液酸最初并不是在燕窝里被发现的，是在研究牛的唾液黏蛋白的时候被发现并得名。目前已知的唾液酸有50多种，人体也含有唾液酸叫做N-乙酰神经氨酸，与燕窝中的唾液酸一样。

据一份发表在Pharmacognosy Magazine期刊2020年6月15日的研究称，燕窝酸具有抗氧化、消炎、抗流行性感冒、皮肤增白、促进角膜伤口愈合、改善干细胞增值，甚至可以改善阿兹海默症和帕金森症的记忆和神经保护，还能预防心脏病和糖尿病。

不过很多研究也发现，燕窝酸并非如宣传的那样神奇。

钟凯现任科信食品与营养信息交流中心主任，该中心是直属民政部的民办非企业单位，在原国家食药总局、国家卫健委的支持下，由陈君石院士等科学家发起的并于2014年成立的。他曾撰文写过：

「在动物实验中，唾液酸具有一定的抗炎、调节免疫等作用。不过实验剂量远远大于吃燕窝的量，因此这些功能在人身上能否复制出来，至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此外，恶性肿瘤病人血清中唾液酸的含量也比较高，唾液酸和肿瘤转移有关，因此不要把它神话了。」

人类身体本身就可以自己合成唾液酸，不需要从外界摄入。人体中唾液酸（如N-乙酰神经氨酸）的最高浓度出现在大脑中，它作为神经节苷脂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参与突触发生和神经传递。

此外，人的母乳中也含有高浓度的唾液酸，它附着在游离低聚糖的末端，但其代谢命运和生物学作用目前尚不清楚。母乳中的唾液酸是否是一种有条件的营养素，与喂养婴儿配方奶粉的婴儿相比，母乳喂养的婴儿是否具有发育优势，这些尚无定论。

YOUNG世界送检一罐小仙炖鲜炖燕窝的燕窝酸含量结果 图/王炜

我们日常食用的燕窝中唾液酸的含量也不高。一份净重70克的小仙炖鲜炖燕窝中，燕窝添加量为3.5克。我们在淘宝小仙炖旗舰店购买了一款「小仙炖鲜炖燕窝星光款」，这款燕窝是周套餐，其中有3瓶鲜炖燕窝，标价529元。我们随机将这批燕窝盅的一瓶送去检测，结果显示燕窝酸的含量为0.35克每百克。也就是说，一瓶鲜炖燕窝中含有的燕窝酸为24.5毫克（成年人每天分泌的唾液中就有40～60毫克唾液酸）与该企业标注的含量相当。

「优质蛋白质」也是燕窝被拿来提及的卖点。

在2004年《中国国家地理》的春节特辑中有针对燕窝、鱼翅等奢侈品食材的专题研究，其中针对燕窝提及其含有水溶性蛋白质、脂肪、8种氨基酸及钠碘等微量元素。但燕窝中的蛋白质含量高于银耳，低于豆腐和鸡蛋。

伊利诺伊大学食品加工工程硕士钱程在一篇文章中分析过燕窝的蛋白质。他根据资料梳理发现「燕窝的确富含蛋白质，干燕窝差不多有50%的成分为蛋白质」，确实称得上是高蛋白含量食品。

对蛋白质质量的评价标准是氨基酸评分(AAS)，根据文献数据他计算出三款燕窝中氨基酸AAS最高的只有0.29，最低的0.06，离鸡蛋为1.06，牛奶为0.98，鱼肉1.00差得很远，燕窝中的蛋白质并不属于优质蛋白质。「这主要是因为燕窝中的色氨酸含量太低，色氨酸是人体必须的氨基酸，没有它的话身体无法正常运转」。

他认为吃燕窝不如吃牛奶、鸡蛋、肉类和豆制品。

4、燕窝美容的噱头：EGF和CSF因子

EGF表皮生长因子和CSF集落刺激因子，是燕窝商家宣传营销的噱头。它们出现在燕窝品牌的宣传推广素材中，譬如小仙炖鲜炖燕窝在公众号中，提及EGF因子的作用，「女性坚持吃燕窝，皮肤吹弹可破，肤白貌美，素颜也能美美出门」；以及这种因子具有可以减轻孕妇产生妊娠纹的作用。

小仙炖燕窝在宣传中也提到了燕窝酸中含有表皮生长因子对养颜作用，以及孕期服用可以淡化妊娠纹，图/小仙炖鲜炖燕窝官方微信公众号

两位生物科学家在外周神经组织和脑内发现并证实的对神经细胞生长、发育和维持具有重要意义的神经生长因子（NGF）及另一种生长调节蛋白表皮生长因子（EGF）。并因此在1986年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得主的发现。

EGF(Epidermal growth factor)是一种50个氨基酸首尾相接形成的大分子多肽，意为表皮生长因子，可以刺激表皮生长，是很多燕窝商家宣传的「养颜美容」的科学基础。EGF在人体中含量不少，比燕窝中的量要大的多。

由于EGF是一种小分子蛋白质，也叫做多肽，无论是生吃还是煮炖，它都会在胃肠里被分解成氨基酸碎片，失去原有的生理活性；而且它对温度比较挑剔，室温下会失活。

CSF(Colony stimulating factor) 是集落刺激因子，主要是帮助造血干细胞分化增殖。它也是一种蛋白质，所以和EGF同样道理，无法通过饮食给人带来任何生理功能。

所以燕窝宣传中所说的这两种因子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5、奢侈食品存在的价值

尽管燕窝的蛋白质并不优质、燕窝酸含量不高，表皮生长因子会失活并且会在肠胃中被分解，但这仍然不能祛除它身上的贵气光芒与「文化价值」。

昂贵的燕窝自古与宫廷、权贵阶层联系在一起，现如今则是在一定层面上决定一个人阶层归属的重要标识。

曾是反对燕窝的中国农业大学食品学院副教授朱毅，现在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有钱人消费他们认为与他们的身份、品位匹配的商品。消除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均主义思维，从理解天价虫草做起，理解先富起来的人们合法地奢侈消费。努力满足高端消费者需求，只要不行骗，积极意义显而易见，让富人们把口袋里的钱心甘情愿掏出来，活跃和拉动了市场，有什么不好呢？」

她对燕窝消费多了一份理解，她向我解释：「我没有跟燕窝厂家有过任何合作，我之前都是在媒体上面说燕窝不值得吃。多年以后回头看，我不会这样尖锐地批判，而是选择柔软地包容。」

她认为「虫草、燕窝、海参等等，我将其看成一种小众奢侈品，也就是非必需的，用以显示社会阶层和个人财富的商品，让有钱人花钱，没钱人赚钱的朴素经济规律发挥到极致罢了。」

朱毅觉得喜欢吃燕窝的那些人是不在乎舆论说燕窝不好、智商税之类的评论的，「就像买大牌的包的人，你再给他说XX家的包和编织袋材质是一样的，他还是会继续的买大牌包的，他不在乎你说的这些，如果买大牌包都不叫做智商税的话，那么人家吃燕窝怎么就叫智商税了呢？」

朱毅还从心理层面为我解释，为何有些人认为燕窝有美白养颜之类的功效：

「由于燕窝特别贵，有一个安慰剂效应。安慰剂效应就是越贵的东西，它的安慰剂效果就越好。燕窝特别贵他就会觉得吃了它真的白。而且会对他的行为有一种自律性，他会变得更好。」

接着她反问我：「如果它的结果已经达到了，就算它的过程不是你说的就是唾液酸在那起作用了，但是总而言之它起作用了，这不就是医者仁心不就达到效果了吗？为什么要批评人家是智商税？」

沈夏冰当然也不提倡对燕窝消费使用智商税这个提法。但他的观点与朱毅并不相同：

「燕窝是性价比相对比较低的滋补品，但我一般不会轻易说它是智商税，因为智商税这个叫法本身就有比较强的指向性在里面。况且对于燕窝价格的接受度是因人而异的，有时候我们认为食物本身的营养价值和健康效果无法和价格相匹配，但对燕窝的消费其实是分人群的，有些人收入水平比较高，他觉得付出这样的价值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只不过我们作为营养师认为它确实性价比微弱，基本上只要搭着燕窝两个字的商品，我们都会比较慎重。因为无论它的蛋白质的质量，还是它那些所谓的功效成分的证据来看，其实都不是特别明确，它更多的还是被包上了传统滋补食材的一个外衣。」

为什么燕窝的性价比低？沈夏冰向我解释道：因为燕窝有一些「其它属性」在里面，再加上文化传承的东西。很多中国传统滋补食材的确是很难用西方营养学这套理论去理解的，就从营养价值来看，燕窝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它就是能卖这么贵的价格，大家也愿意去消费。

6、年轻人与孕妇是燕窝营销重点人群

随着燕窝营销力度的加大，燕窝已经开始进入更下沉和年轻化的市场当中。

「孕妇吃燕窝、年轻人吃燕窝，跟市场宣传有很大的关系。」沈夏冰认为，大众之前传统会认为燕窝是一种适合中老年人的滋补食材，但现在年轻人生活工作压力大，各类慢性疾病也在前移，同时也相对更早的关注自己的健康；再加上有消费能力，以及市场上的宣传，包括在食用方式上更快捷高效，比如做成即食类的，做得很漂亮很方便，确实可以撬动这种消费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