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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禹:如何理解汉娜•阿伦特

发布时间:2019-12-05 21:16来源: 未知

最近成都好像要入冬了。上周六下午天气阴阴沉沉,诸君在葭南茶室共读《反抗『平庸之恶』》,竟需要打开暖黄色灯光照明。主讲人梳理完文本之后,一位读者提出如何理解阿伦特曾说的——“尝试去理解,并不意味着要宽恕”,王禹老师由此渐渐展开了谈话。从如何在一个历史的背景下理解阿伦特的思想,到应该也要阅读阿伦特的批评者们的作品;从何谓恶之平庸性,到阿伦特所担心的问题在今天有何体现,王禹老师与各位读者从理论到事例,谈论诸多。

 

 

 

 

口述:王禹

 

 

 
 

(一)没有思考,没有判断能力

 

 
 

“尝试去理解,并不意味着要宽恕。”阿伦特在这本书里有一句相似的话,官僚体制是一个环境,对吧?有人为艾希曼,以及其他的纳粹做辩护时提出,这是官僚体制在做事情,甚至鲍曼也是这样讲。但是阿伦特提出,官僚体制只能被看作是一个犯罪的环境,被考虑作一个conditions——环境和条件。这些可作为为人量刑时减刑的条件,但不能成为犯罪的借口,审判仍旧进行。单说的某句话,可能也没有办法完全理解阿伦特的观点或者这件事情。读这本书时,除了读文本,还要了解历史事实,了解世界。即使不是专修历史学的学生,也要注意这一点。这些事实,都是有社会学的支持,是在社会当中生产出来的,它是有产生的原因的。那么阿伦特她是在什么一个环境下来讲这样的话?

 

在她看来,奥斯维辛审判、法兰克福审判和纽伦堡审判,都是不成功的,无效的,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低估了纳粹的罪责,甚至是纵容的。她甚至在担心,纳粹问题在德国也许会被避免,但是纳粹的事件可能还会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而她所关心的,是现代性或者现代化之于人类的走向的问题。她为什么认为这些审判是失败的?其实有很多这样的说法,尤其是今天,在91年以后,柏林墙倒塌以后。相比日本及其他国家,德国被认为是二战以后民族自我反思的一个非常好的范本。苏联也有极权主义,也发生过跟德国相似的事情。现在很多人,不管是学者还是公共知识分子,都在撰写评论说德国有很好的反思,比较好地清除了纳粹的差异。

 

 

汉娜`·阿伦特,图片源自网络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近年来,德国亦有很极端的右翼势力产生。那么,为什么在普遍地对于德国纳粹清除行为给予承认的环境下,阿伦特提出这些审判是失败的。当美国、北约,这些德国的受害国都已经接受德国的忏悔时,阿伦特是德国人(当然她是犹太人),她却说在她看来纳粹不光是没有被清除,且还处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中。她觉得人们还没发现真正危险的东西。真正危险的是什么?阿伦特认为它不是大奸大恶,并非希特勒的那种,在她谈论道德哲学问题的那篇文章中,她甚至认为这种恶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尊敬的。刚才王十二同学也讲到,希特勒他很好的品德,是吧?他个人的品格是良好的,甚至你可以说他是个绅士,他有很好的审美、修养,或者他还相信爱情。在很多那样的独裁者当中,相信爱情的人不多。阿伦特觉得真正恶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还没有接受审判的人。艾希曼不是一个小官,但艾希曼在接受审判者中,是相对来说是表较小的官,是战犯当中稍微低级的执行层的人。阿伦特认为,真正应该受到审判的是很多纳粹中的个人,他们要受审判且不应依据集体责任受审判。哪怕不在法庭上当众受审,也应该在他们自己的良心中受审。她这样说是因为她有一个前提,或者说是理论。她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她认为恶具有平庸性。那什么是平庸的?她抛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恶是平庸的。在她之前,作为一个哲学命题也好,作为一个伦理学的命题也好,几乎没有什么人提出过这样的命题。她说道德哲学在哲学当中是没有专门的领域的,但早期有。不管是哲学还是政治学,它好像是一个交叉的地带,也可以说一个模糊的地方。在伦理学领域、道德领域,也没有特别清楚的说法。恶是什么、恶的性质是什么?她就此提出,恶的平庸。为什么恶是平庸的?为什么平常的老百姓是恶的?她怎样阐述?她的依据是什么?

 

 

做出这些行为的人是没有思考的,是没有动机的。

 

她的结论是,没有思考的人是没有判断能力的。这个思考同求知、学习是区分开的。如果说思考是避免恶的一个条件,普通的老百姓可能会有这种托词托辞:我没有高深的学问,我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我不识字,那我好像就不具备思考能力。不是这样的,即使是因为这些原因,人也没法逃脱思考这个责任。思考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深入地讲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他得跟他自己生活在一起。一般的说法是人辨别善恶、好坏,甚至辨别美丑的能力是一样的,人们一定会辨别,像美国人的哲学的常识学派,苏格兰的哲学美学。美国人深受这些影响,同英美的经验主义有很大关系,他们不太看重高深的学问。老百姓,就是说农民,这些美国最初的建国者,包括杰克逊、华盛顿这些,他们都是广义上的农民,他们也没有见过那种资本主义大都市的繁华,和这些高深的学问,因为当时主要的经济形态就是农业。他们相信适合民族的,或者说那些最稳定的、最真实的东西,每个人通过自己的生活,在所处社区和工作中,可以自然地形成。阿伦特认为当人面对一个道德问题时,这部分的能力是可以来帮助人进行判断的。但是这个同学历,同在道德哲学上面钻研多深是没有关系的。你不必是一个道德学家,或是像道德哲学家来做一些道德判断。那么,为什么思考有这种重要性?或者说为什么阿伦特提出不思考的,平庸的人,是恶的人?

 

 

 
 

(二)阿伦特:备受质疑

 

 
 

 

 

当她提出这个观点后,实际上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认真地抗议和反驳。一些外界的,从政治领域和社会领域对她进行反抗的,我们不考虑。因为阿伦特的“恶的平庸性”不光是针对纳粹,也针对那些犹太人和某些犹太人的组织(如移民组织)。她也对犹太人进行了批判,她甚至认为,这些组织参与了屠犹事件,屠杀他们本民族的人。显然,不管是纳粹,被受审的某些人,还是犹太人、部分的犹太组织都在反驳她恶的平庸性的观点。她指出恶的平庸性,那么所有平庸的人都会反对她,对吧?平庸的人当然感觉受到了伤害。他们以前觉得平庸挺好,甚至平庸可以算是一种美德。美国人就觉得常识是一种美德,但是阿伦特指出不会思考,不关心这些东西,其实就是一种恶。

 

不光是普通人,很多精英也反对她。还有很多主张民族主义,主张平等和民主的,很多人反对她。为什么呢?因为平庸之恶这样一个理论,是对民主的一个基本前提的否定,即老百姓是好的。阿伦特指出老百姓不好,所以大家都会起来反对她。一方面她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赞成民主的人,另外一方面她又是一个多元主义者,但以赛亚·柏林这种多元主义者也会反对她。因为阿伦特提出的是绝对的多元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与民主相契合的。她的这些文章也发表在民主化的浪潮中。美国民主化的浪潮——黑人运动,女性的解放运动,性解放运动。在世界范围内,欧洲也正处于一个民主化的如火如荼的时期;第三世界国家纷纷建国,建立的都是民主国家且都是在民主的动机下去建国的。在这样一个民主化的浪潮中,阿伦特实际上打入了一种逆向却非常有力的力量,可以说是一个对抗浪潮的炮弹。

 

以赛亚·柏林,图片源自网络

 

 

这时,她遭到很多质疑。哪怕我们站在非常客观或是赞同她的这个立场上,也会想问她一个问题:你怎么让普通人去思考?思考是避免平庸的恶的一个条件。你怎么让普通人去思考,如何执行?而且你说的那种思考是不是太理想主义,太理念化了?当有枪指着你时,你不这样做,真的就会被关起来,或者你被杀头,或比你自己被杀头的更严重——你的家人被杀头时,你还怎么样去做那种思考?所以阿伦特面临着很多批评,大家(指读者)也要去看一下那些批评。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考虑阿伦特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二十世纪,她是非常独特的人。我在七八年前读过她的《论革命》,那是我读的她的第一本书,读了之后立刻被她吸引。跟读其他的书不一样,她的那种,像刚才王十二同学讲的——洞见,密度非常高。她非常擅长这一点,非常擅长。在她的文章当中,尤其更加成体系的书如《论革命》,她就讲别人没讲过的东西。她不是历史学家,她对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没有专门的、特别深的研究,她只不过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然后写过一部比较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书,可她提出的新观点确实比一些历史学家好很多,并且非常重要,甚至启发了一个学派。

 

二十世纪盛产深邃的思想家和哲学家,阿伦特只是其中的一个,甚至可能只算是一个学生角色。但是她不是一个纯学究的,而是一个具有公共性的,关心美国的政治,欧洲的政治,关心文化,关心浪漫主义的人,这些对她的思维产生非常多的刺激。我们可以去列举一下她的这种多面性:她是一个女性,在我看来,在20世纪,好像没有比她(思想)更深刻的(女性学者),波伏娃也没有讲到这么深;她是一个犹太人,是一个德国人,这意味着她有很好的德国哲学传统的修养。德国是当时,也许也是现在哲学最发达的地方,她是在这那个地方成长起来的;她是一个政治移民,她去了美国;她是一个古典学家,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决定了她的思想始终有往回,她认为柏拉图的时代最好,苏格拉底式的城邦时代最好。这些在这本书中也还偶有体现,大家如果看她的《论革命》,那就更加明显了。她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她推崇的是一种往古的思想。古典的气质和知识构成,还包括她对一些社会公共事件的看法,决定了她在政治上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这跟她高度的精英主义、贵族性是相关的。她甚至可能是最有建设性的精英主义者。因为她提出了最极端的观点——老百姓不值得被尊重,他们不光不聪明,而且不善良。

 

她还有一个角色。她是一战以后成长起来的,是在所谓的垮掉的一代或者说迷惘的一代中成长起来。她在成长阶段就看到了欧洲的衰落,这是文明的衰落,所以她骨子里面有那么一种悲观主义。所以阿伦特她是在一个有这么多变动的20世纪中成长起来的。她在她最年轻时,她的思想成熟之前,刚刚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对一个女性、对一个漂泊者来讲,对人性持有的观点已经到了一个极度怀疑、非常极端地批判的程度。

 

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当你知道她有这样一种人生之后也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为什么会总结出恶的平庸性。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却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她留下了希望。

 

这个希望是什么?

 

 

 
 

 

(三)革命的传统中有一种失落的珍宝

 

 
 

 

实际上她是在说她自己,她得跟她自己生活在一起,所以她必须要这样说。也许她说出来时,她可能没有觉得那是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观点,但我们确实被她震撼到了。

 

刚才我提出一个问题:希望在哪里?在《论革命》的最后一章《革命的传统及其失落的珍宝》中写道,革命的传统当中有一种失落的珍宝,这个珍宝不是指人性,而是革命。革命是一种全新的世界。革命是新世界,新世界就跟旧制度完全不一样,它不是一个等级世界,而是一个人与人平等的世界,甚至是比人与人平等的世界更好的世界。人人平等,可能大家都是平庸的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