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天气预报网 > 天气生活 > 健康 >

这场手术,切下1150多枚肿瘤

发布时间:2023-04-12 11:54来源: 未知

谭先杰知道自己将面临一场硬仗。3月1日这天,他醒得比平时早,看了几遍最新版的解剖图谱。他没喝咖啡,怕手抖。

手术前,他在头上缠了几圈绷带当作汗带,以防汗水滴到手术台上。

8时42分,这位协和医院的大夫切下第一刀。程小曼的腹腔裸露在无影灯下。

他把那里比作“布满鹅卵石的海滩”。原本应该是肠管的位置看不到一段肠子,只有挤作一团的肿瘤。腹腔内唯一可见的正常器官是胃的下部。血管被挤到一旁,由于供养着密密麻麻、黄豆到蚕豆大小的肿瘤,直径变成正常血管的3倍。

“无从下刀”,他用手摸,肿瘤的质地较软、呈粉红色,看上去、摸起来都与肠管无异。卵巢和子宫隐藏在盆腔深处。

虽然预想过手术的复杂性,但谭先杰还是暗自心惊。

他第一次见到程小曼的时候,她的肚皮被撑得发青,双腿和背部水肿严重,像分娩前的产妇。

北京协和医院是她的最后一站。6年前,她就被查出“满肚子瘤子”,当地三甲医院下了“带瘤生存”的“判决”。她去医院做B超,总有一群医生围着她看,“像看稀奇动物。”无论是县城的小医院,还是全国知名的肿瘤医院,都不敢给她手术。

每个月排卵期前后,程小曼的肚子会像怀了三四个月的孕妇。每到那时,她就把自己和隆起的肚子藏到家里,穿上黑色的大码T恤。过了那两天,腹水会通过尿液排出,她要每隔10分钟上一次厕所。三四天后排完腹水,肚子又恢复正常。去年12月感染新冠病毒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开始走不动路,呼吸困难,很难说话。她的血氧饱和度曾低到60%,远低于正常基准95%。

谭先杰门诊时看到的程小曼的肚子。受访者供图

从鄂西小县城来北京,程小曼快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被推进手术室时,她甚至无法平躺。麻醉科医生给她背后垫上大棉垫,她在半坐位下接受镇静剂注射。在陷入昏睡前,她想着谭先杰说过的话,“我这人运气一直不错”。

谭先杰不想让程小曼紧张。他知道与疾病共生的感受。

打开程小曼的腹腔时,盛夏午后蝉鸣般喧嚣的耳鸣仍伴随着他。

事实上,就在一年前,谭先杰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2021年11月一个失眠夜晚,他在床上担忧着患者术后出血情况,耳鸣突然降临。“最开始是觉得外面的东西在吵”,然而耳中的蝉鸣声一天比一天响。他被确诊为感应神经性耳鸣,终身无法治愈。

但此刻握起手术刀,他只有一个念头,“把瘤子尽量切干净”,世界似乎安静了。

“我没那么强大”

对于谭先杰来说,程小曼的这台手术,是3年来碰到过最棘手的。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恢复了耳鸣前的体力。

自从2021年遭遇耳鸣后,他觉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变了”。他开始心慌、冒冷汗,一边掉黑头发、一边长白头发。有段时间,他停掉了大手术和门诊,停更了微博和朋友圈,7000多条微信从未被点开。他甚至开始整理重要文件和账号密码,跟家人交代后事。

“50岁可能是一个坎儿。”在耳鸣前的一段时间,谭先杰总有种“做什么都有点应付”的感觉。教授评了,博导有了,“学术上基本到天花板了”。他也不愁病人,身为协和医生,又是科普“网红”,总有全国各地的患者慕名而来。想排他的手术,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50岁前,他“几乎没有患过任何病”,能轻松地倒立10分钟以上,一天能做五六台手术。他12岁那年母亲去世,家里因母患病从全村最富有的家庭骤然变穷,有段时间他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他硬扛着饿,一路读到大学。他曾经觉得,“只要我身体好,多严酷的环境我都能挺过来。”

耳鸣让谭先杰第一次发现,“我没那么强大。”

他开始疑神疑鬼。以前,开一张核磁检查单对他来说只是敲击键盘的事儿。但作为患者躺在仪器上时,他才第一次仔细观察起医生的神态。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是不是我脑袋里有个异常的肿瘤”。

他开始担心小概率事件。他的双手薅过秧草、搬过砖瓦、练过毛笔字,手劲很大、也很稳,但药物的副作用可能会让他手抖。身为医生时,他会理性提醒患者,药物发生副作用的概率很低,“但作为病人,却总担心小概率事件发生在我身上。”

他记得,听到医生对他说“有耳聋的可能性”,自己冷静的表情下强忍着恐惧。因此在门诊看到程小曼脸上淡然的笑,谭先杰知道,她淡然的背后是绝望。

这里可能是程小曼的最后机会,“做了可能达不到很好的效果,但不做,她可能过几天就没了。” 他决定提请专家组讨论。

每周一次的专家组讨论,是北京协和妇产科的传统。医生们会把自己碰到的疑难病例拿出来讨论,集体决定是否手术。

很多国际领先的手术和治疗方案在讨论会上诞生。他们处理过18公斤的子宫肌瘤、疑难的子宫内膜异位症、罕见的幼少女生殖道肿瘤等复杂病例,提出的“协和式全盆底重建术”解决了被长期忽视的女性尿失禁问题。谭先杰的老师郎景和说,“越是难的,我们越感兴趣,越是特别重视。”

但他们也会仔细斟酌手术对病人的风险和收益。面对不熟悉的、非妇科的肿瘤,有人会直说,“这不是我们的专业范围”。面对年龄较大、反复复发的晚期癌症患者,手术只会增加痛苦、不会延长生存期,有人会建议舒缓治疗。

那次讨论会上,前两个病例的手术提议都被否决了。轮到程小曼时,谭先杰有点紧张。幸好大家都认为,程小曼只有40岁、太年轻,不做就没有其他办法。而且据目前的检查结果推测,肿瘤有良性的可能。手术提议通过。

但谭先杰清楚,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战斗。于是他提请全院会诊,泌尿外科、基本外科、血管外科和平台科室麻醉科、手术室、输血科、放射科、重症监护室(ICU)的10多位专家坐在一起,商讨术前准备,并签下自己的名字。

谭先杰形容自己是“项目召集人”,“每个人都是带着承诺和任务离开的。”输血科提前备好8个单位的红细胞。放射科给程小曼做了血管造影,对供应子宫的血管进行了栓塞,以减少术中出血。麻醉科给程小曼做了术前评估,对术中可能的问题做好了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