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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思与大叙事:英雄面具下的凡夫

发布时间:2021-12-21 20:45来源: 未知

  意大利作家阿尔贝托·莫拉维亚的小说《鄙视》近期再版。这本几十年前的小说可读性爆强,对读者相当友好。发生在意大利一个中产家庭的婚姻危机、情感危机、人生危机,对于几十年后万里之外的我们,居然可以无比顺滑地同情共振。

  

  莫拉维亚简直是男人界的叛徒!他对同性的“揭发”简直是掌声嘹亮——掌掴之声。新版《鄙视》的腰封对莫拉维亚最醒目的推介,是说他是“意大利的鲁迅”,这实在是有点令人忍俊不禁的离谱,不过就《鄙视》而言,作家确乎是生动而无情地榨出了男主角“藏在皮袍下面的‘小’”。

  

  江流曲似九回肠

  

  她是不是不爱我了?她是不是鄙视我?她为什么鄙视我?

  

  这是男主挥之不去的灵魂三问。《鄙视》近三百页,几乎都是他对这三个问题的碎碎念,直到不胜其烦的妻子毫不含糊清晰无比地回答:是的,不爱了;是的,我鄙视你。为什么鄙视?我就不告诉你。

  

  之后,男主陷入九转回肠的纠结,甚至还想通过自杀从而达到让对方愧疚的目的,哀怨愤懑一至于此。如此说来,他对她应该是特别依恋特别情深吧?然而,并不。事实上,他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女性有着不加掩饰的鄙视——是的,率先鄙视配偶的,其实是他自己。

  

  据他自己表白,他对妻子很爱很爱,爱到可以为了她做许多违心的事情,比如屈尊去做二流编剧(呵呵,可惜到后来你会知道,那是强加于人的甩锅)。从始至终,他对她都有一种智识上的傲慢,他看不起她的出身,他看不起她的学识,只有她美丽年轻的身体是他最欣赏的优点,其次是她作为家庭主妇的才干……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她对他不仅不再仰望,连一向确凿无疑的爱与疼惜也一并消失,那种仿佛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不仅坍塌了,貌似还倒转了!

  

  他对老婆是否鄙视自己的闹心程度,比哈姆雷特对“to be or not to be”的思考还要复杂迂回波澜壮阔无聊无果。妻子埃米丽亚才不是游走在父兄与爱人之间孱弱的莪菲丽亚,这位女士心智健旺得很,一切pUA的招数对她统统失灵。小说曾经用半页的篇幅描写裸身躺在沙滩的埃米丽亚,在男主的凝视中,那是一个壮美的、性感的、充满生机的身体,有一种希腊女神、母神般的观感,此时此刻,这个女人不仅仅是欲望投射的对象,也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从生理到心理,她对这个无法面对自我又特别善于诿过于人、骄傲又怯懦的丈夫,已经全面碾压。此时此刻,这个20世纪的、打字员出身的女人,宛如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附体,她是忠诚的,但已经不爱,斩钉截铁地不爱了,鄙视了。

  

  至于鄙视缘于何时,爱情消亡于何处,始终模糊不清暧昧不明。这本小说全是男主“我”的主述,我们都知道,凡人皆会选择性记忆,本能地朝着利于己方的方向表述,但是,再机巧的表达总有破绽,那些不敢也不忍直视的难堪与卑琐,自己愈是想隐藏旁人愈是觑得真切。

  

  阅读本书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冷眼旁观男主不断掩饰、不断打脸。

  

  男人又一次对妻子纠缠诘问:“你愿意我留在你这里还是愿意我走?”他得到的回答是:“我无所谓,只是你别挡着我的阳光。”

  

  ——两千多年前,躺平派鼻祖、住在大木桶里的犬儒主义的哲学家第欧根尼,就曾经对他的君主亚历山大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个自觉自悟的乞丐,霸气十足。

  

  从此萧郎是路人

  

  男主奉命将荷马史诗《奥德赛》改编成电影剧本,他作为编剧与德国导演的“业务研讨”是另一条贯穿全书的线索。在我看来,这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如果抽掉他们围绕古典英雄那漫长务虚的讨论,《鄙视》只是一部家庭伦理剧,杯水风波而已。但有奥德修斯的宏大辽远作为映衬与比对,芥豆之微便有了恒星坍缩凝聚成丸的质量。编剧与导演,再加上那位不时出来搅局的制片人,他们对这位古希腊英雄的各自表述,给了读者重新审视古典英雄,以及一切古典叙事的机缘,沿着他们的视线和途径摸索过去,步步惊心。

  

  我曾经看过一幅毕加索的肖像画,画的是酒神狄奥尼索斯,但画面上是一个穿着条纹背心以手拄腮的现代人,他眼神迷离,神情涣散,邋遢疲惫,腋毛飘飘。与其说这是奥林匹亚山上的一位神灵,不如说更像一个满面愁容的人间泥瓦匠,半点“神采”也无。

  

  把神灵拉下马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拉得这么接地气,也委实让人过目不忘。对神对英雄“祛魅”,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便不曾止息,神不再是神,祂不再是祂,祂不过是戴着面具于红尘行走的他或她。在《尤利西斯》中,英雄奥德修斯波澜壮阔的返乡实质,是早已经不被爱的男人沿着都柏林大街深夜回家,在半路上他居然还停下来在楼房墙脚撒尿。

  

  这是透过神光看到神伤,而黯然神伤是人的无奈颓放。正如本书的男主所言,“一切都被丑化或贬低了,降低到现代人可怜的道德标准。”

  

  奥德修斯还乡之旅特别坎坷且漫长,他辗转了整整十年之久才回到家……而在这十年期间,尽管他声称自己对珀涅罗珀的爱情那么真挚,但实际上,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背叛她。不是被某个女神羁绊在某个小岛过日子生娃,就是某个人间公主想招伊当上门女婿,要不就是妖姬妄图用魅惑的歌声拉他和小伙伴们下水……史诗的表述是华丽而悲壮的,但确实也是有点经不起细想。

  

  所以,书中的德国导演说,实际上,奥德修斯根本就是怕回家怕回到妻子身边。“所以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返回家园设置了种种障碍。他这种闻名于世的冒险精神,实际上是一种想投身在种种冒险行为之中,从而延缓他的回家之旅的无意识的愿望,而这些冒险的经历的确不断地阻碍着他返回家乡,使他不得不绕了许多弯路。奥德修斯在下意识地为自己不断地制造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能在这儿待一年、那儿待两年地迟迟不返回家园。”

  

  最终,奥德修斯克制了自己,回家了——英雄远征英雄还乡的宏大叙事,不过是男性内心世界里的一出悲剧,“故事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奥德修斯的潜意识的象征。”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就犹如魔音入耳绕梁不绝,我重新翻起《奥德赛》的时候,几乎成了阴谋论持有者,弦外之音的索隐派。比如,在荷马史诗的结尾,奥德修斯夫妻相认后,诉不尽的离情,融融泄泄一番缱绻后,大英雄突然神情黯然,不无悲凉地对妻子说,他漂泊的命运仍未停止,今后他仍不得不遵照神明的指示去往远方,“他要我前往无数的人间城市漫游”,把船桨插在陌生的土地上——啊啊啊,这个刚刚才着家的男人在策划又一次的逃家计划呀,他佯作悲伤,心里可能已经笑开了花!

  

  珀涅罗珀呢?英雄的妻子一向被塑造为妇德之楷模,然而当我们重审神明与英雄时,珀涅罗珀的忠贞也一并在重审的目光中变得可疑。我想,如果我是奥德修斯,隐瞒自己的身份妄图考察家人仆从是否忠诚并热爱自己,看到心爱的老狗冲自己摇尾巴的时候,就该知道真相。求婚者盈门,留守的妻儿不得不天天支应这些坏人大吃大喝,男主心爱的狗却蜷缩于秽土,无人照料如此狼狈。

  

  《鄙视》的编剧男主已经被老婆爱不爱我、有没有出轨等两大问题弄得百爪挠心,德国导演的点评更是火上浇油:“珀涅罗珀忠诚于奥德修斯……有时候,人可以非常忠诚,但并不爱。在某种情况下,忠诚是对爱情本身的一种报复、讹诈和惩罚的形式……忠诚并不是爱情。”

  

  ——忠诚不等于爱,忠诚有时约等于惩罚,凡有所阅历的人,脑子里马上会想到无数的案例佐证此言非虚。自从人类把爱情这种东西提升到无以复加的高位,不仅是爱人的身体,当代人连爱人的精神疆域也想一并占有和共享,这不是登高抽梯吗?

  

  伪装成“爱”的“怕”,伪装成“忠”的“恨”,这样惨淡的现实叫凡夫俗子如何直面?智慧的古人是建构一个个宏大辽阔壮美的叙事,把啮人的烦恼包装成英雄儿女的传奇。而今人热衷的是另一套,拨云驱雾重新解读后,发掘出人类真实的恐惧与卑微。难怪神话学从上世纪起就成为显学。尤利西斯的归程是跌宕起伏的男人心路,牛郎织女的传说不过是对一次女性被劫掠与囚禁并最终被解救的矫饰,狐仙花妖不过是考场失意的寒儒在书斋里聊以自慰,而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守武家坡一朝凯旋更不过是男性意淫之登峰造极……大抵如此,大抵如此。

  

  对德国导演的“歪批三国”,《鄙视》的男主角反应简直是出离愤怒。他表面上是在臧否古人、阐述自己的艺术观,但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潜意识的小火苗在蹦跳。他借这位远征特洛伊、千辛万苦才回到故乡的英雄,为自己辩解,为自己遮盖,为自己躲藏。

  

  终于,在关于哪个奥德修斯更正确的激辩中,这位心怀理想立志要成为伟大戏剧家的男人和他鄙视的另一个对象、恶臭的资本家的代表、粗鄙的制片人凝聚了共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1963年,戈达尔曾经把莫拉维亚的这部作品拍成电影《蔑视》,电影中扮演埃米丽亚的正是彼时艳名正炽的法兰西性感小猫碧姬巴铎。这部电影在这位法国潮大将的作品序列中排不上号,坦率地说,相当平庸,导演对商业的屈服与对女演员身体的剥削显而易见,镜头在女主身体上的驻留与窥视,明显大大溢出了人物与剧情的必要,据说这是因为戈达尔当时不得不屈服于制片人的要求,而他本人自然流露的直男视角也会让今日的观众感到不适。在拍摄本片的过程中,他要不断与闻风至偷拍碧姬巴铎的帕帕拉齐们斗智斗勇,不胜其烦。戏里戏外,于是有了一种古怪的印证。

  

  也许是为了发泄被资本压制的不满,戈达尔在影片中把制片人的性格做了夸张与极简的处理,使其纯粹成了一个颟顸的、神经质的、粗鲁的资本代言人,远不如小说中的人物性格那么丰富、有趣。作为资方代表,商业电影的从业者,这个叫巴蒂斯塔的制片人对编剧与导演的耳提面命,以及对当时世界电影的各种“宏论”,简直可以当作电影史的另类注脚。

  

  《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偷自行车的人》《德意志零年》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在电影史上是多么光辉灿烂的一页,这个地球上到底有多少创作者受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影响,过去不可计数,今后注定仍有人追随。然而,在小说中,制片人对其进行了铿锵有力的批判:

  

  “新现实主义电影格调沉闷、悲观、灰暗……且不说这些影片把意大利表现得像是个叫花子国家,外国人特别乐意看,对这些影片特别感兴趣,他们巴不得我们的国家就是个叫花子国家,这已经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事实。除此以外,新现实主义太注重表现生活的消极面,夸大了人类生存中的一切丑陋的、肮脏的、反常的事情……总之,是一种悲观主义的不健康影片,它们令人想起生活之艰辛,而不是激励人们去克服困难。”

  

  ——哈哈,这个措辞、这个价值观、这个语音语调,听起来是不是感觉特别、特别的熟悉呢?

  

  至于如何把奥德赛这个妇孺皆知的故事搬上银幕并确保票房大卖,他的思路那是相当清晰明确,指导得相当具体且活色生香:“就以瑙西卡的故事为例吧,那些一丝不挂的漂亮少女在水中嬉戏,被躲在一片树丛后面的奥德修斯尽收眼底……你们稍作改动,就有了‘美女沐浴’的场面。或者写波吕斐摩斯,一个独眼的魔鬼,一个巨人,一个独眼龙,那不就成了战后获得巨大成功的《金刚》了……我觉得那才是戏剧呢。这种戏剧不仅有戏,而且富有诗意。”

  

  ——嘿,这不正是眼下最通行的电影营销套路吗?以讴歌英雄之名、呈示夺目鲜美的肉体、运用各种震撼眼耳鼻舌的视听手段营造奇观,最终达成商业上的胜利。

  

  这个制片人一方面是可以改善男主生活的金主,同时在男主的眼里代表着金钱的丑恶与商业的伧俗,是阻碍他成为伟大戏剧家的另一个路障,更成为在他家后院点火的恶人——他有意无意把不情不愿的妻子推送到制片人的豪华轿车上,那是夫妇裂隙的开始,而几乎如他所愿,那俩狗男女到底仿佛也有了些首尾……

  

  这个粗鄙的商人,比既要又要还要的男主角更懂得取舍的智慧、耐烦的价值。

  

  所以呀,不可以轻易鄙视他人,因为鄙视来鄙视去,很容易不知不觉出溜到鄙视链的底端,到头来,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