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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路上,与我相依同行的那个人

发布时间:2022-03-18 20:13来源: 未知

  1981年,一个小学三年级女生,埋首于宗璞的短篇小说《鲁鲁》,陪着那只名叫鲁鲁的短脚白毛狗,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鲁鲁命运多舛,先是老主人的离世让它选择了绝食,后来,当失落的魂魄被范家姐姐温柔的小手找回来,终成范家一员的时候,又因抗战胜利范家回北平而再一次伤别离。

  文章的结尾,鲁鲁常常跑出城去,坐在大瀑布前,用悲凉的哀号呼唤范家姐姐回家。一只狗,将它的忠诚执著、爱与哀愁,深深地印在了1981年第2期的《小说选刊》和那个小学女生的心底。鲁鲁必须接受这样的结局吗?可不可以有另外的?杂志里是看不到了,于是这个女生就在脑子里,为鲁鲁设想种种童话般的美好结局。

  这本杂志,是妈妈买回来的。

  妈妈是潼南县糖果厂的一名工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她那双会做各种糖果的巧手,在为女儿选书时也毫不逊色,三角六分钱从邮电局买回的《小说选刊》,像我从未见识过的某种美食,让只看些童话书以及订的几种儿童杂志已觉不过瘾的那双眼睛,雀跃着扎了进去。至今仍记得杂志中的几篇,除《鲁鲁》外,还有爱情小说《海风轻轻吹》,乡村小说《硬汉宫老存》。

  妈妈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虽然贪吃,却也并不只在得到香喷喷的零嘴儿时,才会把眼睛弯成一枚月牙儿。

  早春二月,万物萌芽,妈妈为女儿买的这本杂志,给了女儿对文学最初的认知和向往。

  热爱文学的人大多从热爱阅读起步,妈妈培养了我阅读的习惯,或者说,我的阅读习惯一直被妈妈支持。最早的阅读记忆来自于幼儿园时代的连环画,巴掌大,天地却不小,唤起了一个孩子的阅读欲望,如果表现得好,或是六一、生日这些不一样的日子,就可以跟着妈妈,乐颠颠去书店。

  少年时代读书从不挑肥拣瘦,什么书都可以读得津津有味,不说《水浒》《聊斋志异》,便是像《李宗仁回忆录》这种一听名字就绝对不讨小孩子喜欢的书,也从头到尾地看完。

  长大了,书也看得更多了,写作似乎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日月星辰,河流山川,大地上奔跑的兽和扎了根的草木,以及,和妈妈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百姓,都是我文字里的座上宾。

  感谢文学,它让我拥有肉体以外的另一处生命空间,在这个浩瀚的、神奇的、具有无限可能的世界,一个极端木讷内向、视应酬交际如上青天的人,不用开口,也能自在地和万物交流。

  感谢妈妈,她不仅引领我走上文学之路,也是我写作的合作者,我写下的第一篇儿童小说《有条蛇来看过我》即是两人合作完成。是妈妈童年的一段经历。那个绘声绘色的讲述者,忽而瞪大了双眼,忽而又紧蹙了眉头,一个甲子之后,她悲伤的泪水依然清澈,却也会有笑的涟漪,在嘴角摇漾开去。几天后,单名英字的妈妈,成为《有条蛇来看过我》里的英子,怀揣感恩之心的小女孩,隐忍而坚强地走过像根草的童年。寒冷中氤氲着暖意的故事,打动了我,也打动了评委,在我学写儿童小说时,把第二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颁给了我。

  谁都希望作品能够打动自己,打动评委和媒体,但写作者最大的荣幸,是打动读者。

  2016年收到两封手写的读者来信,手写的。一为报社记者,另一个是91岁的退休老人,老人说,“我读了你发表在七月六日《重庆晚报》题为《独钓中原》的那篇短小精致的文章。如饮甘露,十分快畅。谢谢你馈送给广大受众的精神饮品。”对一个作者来说,收到这样一段开场白,何尝不是获赠了一道甘美的精神饮品?该道谢的,又何尝不是我?

  很幸运,在手书几乎绝迹的年代,我的小文,居然得到读者“横撇竖捺”一笔一划写成后,装进信封,去邮局,——如同完成某种仪式一般的回应。

  妈妈也是我的读者,且是最认真地演示“读”之字意的读者。妈妈本是一刻不得闲的人,一家五口,四个坐着读书阅报,剩下的那个,仿佛认定了板凳上不是埋了刺就是藏有钉子,总是风一般奔走在做不完的家务活里。小时候的这幅画面一直延续到今天,只是更新了,书报有时被手机代替。可妈妈必会在拿到刊有我作品的书报时,奢侈地坐下来。

  是真的在读,出了声的,只上了小学的妈妈,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小学生。通常坐在阳台上的旧电脑椅上,展开书报,专注而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诵读,那声音,甚至不像出自嘴巴和喉咙,而是从心田发出来,生长起来。好些字的发音是妈妈想当然认为的,要不认半边,要不念成长得相似的字,她表情严肃地读出来,我就哈哈笑出来。我是一个笑点很不低的人,现在我相信,有的字她确实不识,但偶尔是故意将字读错的,以换我开心颜。

  三月,妈妈作别我的前一个月,下班回家,见妈妈端坐阳台,手捧爸爸带回的《重庆晚报》,朗读我的《芬芳四溢的早晨》,有不少字对她来说很生僻,所以读得磕磕巴巴,错字连了篇,可我没有笑。那个瘦小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在大块头的电脑椅上,小不点儿似的,双脚悬于半空。夕阳穿过繁密的花草,栖落在那一头白发上,闪砾着碎金似的光。一个芬芳四溢的黄昏,一帧柔和的剪影,眼睛迅速迷濛。

  引路人、读者、合作者——文学路上,妈妈不离左右地陪我走过,我从来没有去想过,从来也没有,有一天,妈妈也会终止与我的合作,而那一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来临。

  我的妈妈,文学路上和我相依同行的那个人,于暮春时节匆匆离去,化为落英。但她和我一路前行的足迹,还有,她捧着书报专注而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诵读的那帧剪影,一直都在那儿。一直都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