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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形状:文物里的中国哲学

发布时间:2023-03-04 21:22来源: 未知

柳宗元收到信后,对韩愈提到的“元气”很感兴趣。他敏锐地觉察到,汉代思想家杨雄早就讲过元气的问题,但只不过是用这个概念指称化育天地万物的各种自然因素罢了,并没有赋予其内在的伦理意义,也不认“元气”有自己的秩序目的。韩愈对元气的理解,却隐约有这方面的意思。

柳宗元对此有些吃惊。因为破除天人感应思想,在中唐已经有所共识。韩愈在自己许多作品中,实际上也流露出对其怀疑和不满。柳宗元当然明白,韩愈如此这般说法,本意是借元气的观念来批判社会人事。但是,拿一个已经饱受质疑的哲学观念去批判朽败不堪的现实,学理上恐怕也站不住脚。严肃认真的柳宗元于是以杨雄、王充元气论思想为本,《天说》,作为答复。文章一开篇,柳宗元就表示:韩公您老这么说,怕只是出于一时激愤而已吧?

柳宗元认为,相比较韩愈来信强调的“天人感应”,荀子在先秦时就已提出的“明与天人之分”,才符合自然与社会互不相干的实情。因此,虽然敬修人事十分必要,天下太平也值得向往,但它们都不源自“天意”。柳宗元的这些想法,被概括为“天人不相预”。

柳宗元正经规矩的答复,当然再次确认了“天人感应”思想在中古世界的破产。但他的“天人不相预”思想在隔离自然与社会人事的同时,也遗留下一个问题:自然和社会如果不相干,那么社会人事的领域是不是就没有自己的良善标准,随便怎样都行?难道对朽败社会人事的批判,连个观念基础都找不到吗?

两人共同的好友刘禹锡洞察到柳宗元的漏洞,于是也加入讨论,为此撰写了一组论文,合为《天论》。文章确认自然与社会互不隶属、独立分割的观点,但也补充说,自然有自然的伟大,社会有社会的卓越。“天”繁衍万物,降下风霜雨雪,创设山川湖泊,给一些生灵以力气,给另一些生灵以智慧,这是“天之胜”。但“人”在社会人事的领域内,通过效法贤圣,依凭正道,缔造盛世良政,使世间的生活礼仪昭彰、秩序井然,这却是“人之胜”。刘禹锡最后总结说,这就是“天人交相胜”。社会人事的领域,也有自己的良善秩序标准。

一位与刘禹锡交往密切的禅师,注意到这场吸引了三位当世文豪的争论。他觉得这场争论的思想质量不高,缺乏世界观依据,于是决定出手。禅师叫圭峰宗密,是惠能禅所传荷泽宗一系的高僧,也是佛教中国化八大派系之一、唐代华严宗的最后一代传人。宗密的关注点在“元气论”本身。

表面上看,元气论的优势,在于能够将世界解释为一个实在体,从而与佛教所主张的“空”的观念相抵牾。因此,在解释宇宙和万物的创生形化时,十分契合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朴素经验。毕竟,生活加之我们身上的感觉,不是世界的空无,而是某种实在感。杨雄、王充以元气论来反对谶纬迷信,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以元气论排佛,根源其实都在与此。但宗密却问,如果世界是元气所化,那么在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性宇宙中,人的归宿在哪里?人的本质是什么?人作为元气化生的万物一员,与草木虫鱼、飞禽走兽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善恶秉性、福祸吉凶,又为什么不公平与地落在不同个体的头上?

宗密的质疑抓住了中国本土宇宙论哲学的关键不足,也抓住了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关键不足。实在而朴素的元气论模型,无法解释人性和人心的独特。于是宗密决定从佛教的立场吸收元气论的优势,同时又凭靠佛教在心性论方面的成就来超越元气论。宗密以不可思议的哲学想象力,为此辩护说,佛教所说的“本觉真心”才是世界与人的真正本源。这颗心,就是“如来藏”、就是真如佛性。它本来是常住不变、清净自在、空寂灵知的,但是却在人心中,被意识的妄想颠倒所覆盖遮蔽,生出百般心境现象来。这些心境,与意识合成在一起,就成了人本身;与意识分离开,就成了山河大地。所谓的元气,不过同样是意识所幻化出的一种心境。就真心得到显明和觉悟来说,世界、人和元气,都不过是一种幻境;但就人心受到遮蔽和颠倒来说,世界、人和元气,也表现得好像是一种实在。因此,人在世界中体验到的那种实在感,是假相中的真相、幻境中的实在。